雪崩的前一秒,没人听见雪在哭。
——可我听见了。
沈霁在凌晨四点十七分睁开眼,天花板正滴着水,像是谁把未名湖泊倒扣在头顶。那滴水落在眉心,冰凉得不像北京十月,倒像太平间消毒液。
沈霁条件反射的去摸床头柜上的药——氟西汀、劳拉西泮、还有半板被猫啃缺的维生素B6,却意外摸到一张日历纸,薄得能被呼吸吹走的纸写着:2017年9月1日,高三(A)班,摸底考。
沈霁愣了零点三秒,心脏像被谁塞进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,血浆能被甩出体外。耳边嗡鸣里,他听见自己去年在ICU说过的话——
“江砚,别再入我梦。”
可梦回了。连气味都回了:宿舍的床、蓝白条纹被、墙上贴着用红笔写的“距高考还有280天”,笔迹边缘晕出旧血似的锈。
沈霁猛掐虎口,疼得发颤,不是幻觉。那么只剩一种可能——我重生了?或者,更残忍一点,我根本就没醒来过,ICU只是上一层梦?
沈霁翻身下床,膝盖撞翻搪瓷脸盆,哐当声像铜锣,把整层寝室都震醒。可他顾不上道歉,赤脚踩在水泥地,寒气顺着脚弓爬上颈椎,他却觉得越来越热——像有人往血管里灌了刚出锅的铅。
280天前,今天,是他第一次把“讨厌江砚”说出口的日子。也是一切裂纹的起点。
必须去图书馆!立刻。现在。
沈霁连拖鞋都跑掉一只,踩过操场时草屑扎进趾缝,疼得他想哭,可哭不出来。沈霁太清楚了,真正的疼是往后——是六年后江砚躺在停尸房,白布盖到锁骨,他伸手想替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,却摸到冰渣。
那天他哭得就像把肺泡当气球,一戳就爆。此刻沈霁提前六年抵达疼痛源头,像提前被剧透的观众,却只能赤脚步行去改写剧本。
图书馆灯火通明,像一座漂浮在夜海上的玻璃船。他推门,温暖比记忆里清晰——原来它也曾这么年轻。大厅空无一人,只有二楼报刊区亮着一盏钨丝灯,灯罩发黄,光晕像被岁月哈了一口气。
沈霁一步跨三级台阶,栏杆磨得虎口发麻。楼梯拐角处,他停了半秒,把呼吸撕成碎片再拼回去——怕一抬头,那盏灯底下没有人。怕江砚不在。更怕他在,却用被我伤害过的眼神看我。
灯下有人的。
他背对走廊,坐在最角落的窗边,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冬季校服,领口有一圈若隐若现的线头。桌面摊着一张淡粉色心愿条,校学生会统一发的,比后来他们婚礼请柬还要薄。
沈霁死死咬住口腔内壁,血腥味漫上来——他认得那个背影的每一根骨头:颈椎第三节有一颗小小的黑痣,肩胛骨像两片被雪压弯的竹,脊柱沟深得能埋我一生。他曾在那条沟里点过烟,把烫痕留给他,也留给自己。
沈霁屏住呼吸,挪近。木楼板在我脚下作响,江砚却没回头,只握着一支最普通的黑笔,笔尖停顿,像在斟酌一个宇宙的命名。
窗外开始飘雪了,灯影里,雪片像被谁剪碎的旧照片,落在玻璃上就化了。沈霁停在距离他一步半的位置,刚好能越过他肩线,看见那张心愿条——
【2018届高考心愿】
第一行:保送Q大计算机系
第二行:沈霁别讨厌我
墨水没干,最后一个“我”字被水晕开,像谁把未名湖泊打翻在纸上。而那滴水,正从江砚睫毛坠落。“他哭过?为我?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?”
轰——
耳膜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炸成白磷。沈霁听见自己血液倒灌,像潮水逆冲回心脏,砸得胸腔发疼。震惊、狂喜、恐惧、愧疚……所有情绪在同一秒爆炸,却又在下一秒被按进真空——他发不出声音,连呼吸都忘了。原来人在极端情绪里真的会“断氧”,视网膜闪出黑雪,和窗外白雪重叠。
沈霁抬手,想碰他肩,却在半空蜷回手指。怕一碰,他就碎了,像ICU那层白布,一掀就露出再也缝合不了的伤口。可又怕不碰,他就走了,像六年后那辆殡仪馆电梯,门一合,自己再也追不上。
“江……砚。”
沈霁的声音像被十年老烟枪燎过,哑得只剩气音。他笔下一顿,回头,眼睫上还挂着那滴将坠未坠的墨泪。四目相对,雪声、灯丝爆裂声、心跳声,同时消失。他眼底先是空白,随后涌出巨大的惶恐——像小鹿听见猎枪上膛,第一反应不是逃跑,而是愣在原地,等子弹穿膛。
[我知道他在怕什么。前世这个节点,我冲他吼过“别缠着我,看见你就烦”。那一声像钝刀,把他钉在耻辱柱上整整六百天。如今我提前归来,携带着六年后的疼与悔,可他还停留在“被我讨厌”的语境里。我的出现,于他无异于一枚回马枪。]
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沈霁嗓子发涩,像吞了一把碎玻璃,却顾不上疼,往前半步,“我不是来……”
话到一半却卡住。[说什么?我不是来讨厌你的?我是来爱你的?可“爱”这个字在我们之间曾是一场火灾,我亲手点的火,如今却想在他还没结痂时,用同一根火柴给他点蜡烛?我怕。怕得要命。]
江砚却先开口,声线压得极低,像雪把松枝压弯的声响:“心愿条……报废了。”他垂眼看桌上那团被墨水染花的纸,指尖微微蜷起,指节发白,“我重写,可以吗?”
我愣住。[他第一反应不是质问我为何半夜闯图书馆,也不是防备我即将出口的恶言,而是担心“心愿条作废”会给我添麻烦。六年后的江砚,在ICU里,最后一句完整话也是:“别哭,……不是你的……错。”他连道歉都要抢在我前面。]
心脏像被塞进一只滚烫的拳头,攥紧,松开,又攥紧。我再也忍不住,伸手覆在他手背上。他的指骨比记忆里更瘦,皮肤底下是奔跑的青色河流,温度却高得惊人。我触到的一瞬,他整个人颤了下,却没抽开,只是睫毛抖得更厉害,像被风吹散的雪。
“江砚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把声音放到最轻,却最坚定,“那张纸条,不用重写。”
他抬眼,黑眸里映着灯,像被冻住的湖突然裂开,露出底下汹涌的水色。我盯着他,一字一顿:
“因为——我不会再讨厌你。”
“这辈子,都不会。”
话音落下,窗外雪声忽然放大,像无数玻璃珠滚过屋檐。我听见自己心跳,咚咚,咚咚,像要把胸腔敲成铜鼓,为他奏一场最简陋的欢迎仪式。江砚怔住,眼底那层薄冰“咔嚓”裂开,碎成细小的光斑。他张了张口,没发出声音,却先笑了——不是后来我们在婚礼交换戒指时那种沉稳的笑,是十七岁的、带着青涩颤音的笑,像雪里突然开出一朵小小的红花。
“沈霁,”他喊我名字,声音低而软,像把雪含在舌尖,“那……我可以继续写吗?”
“写。”我松开他手,却顺势把那张被泪水和墨水糟蹋的心愿条抽过来,指尖蹭过他腕心,像划燃一根火柴,“写你想写的,写……你相信我。”
他接过新的粉色纸条,低头,一笔一画,郑重得像在刻墓志铭。我歪头偷看——
第一行:保送Q大计算机系
第二行:沈霁 喜欢我
我呼吸一滞,耳尖瞬间烧得比雪还烫。他却没停笔,在末尾又添了极小极淡的一个字——
“吧?”
带着问号的喜欢,像雪夜里的烛火,风一吹就晃,却固执地亮着。
我鼻尖发酸,想笑,又想哭,最后只能抬手,揉了揉他发顶——掌心下的发丝比想象中更软,像新生的小兽,带着细微的静电,噼啪,噼啪,一路火花带闪电,把六年所有的疼都电成焦土。
“江砚,”我哑声开口,把额头抵在他肩窝,隔着校服布料,闻到干净而青涩的肥皂香,“这一次,换我先喜欢你。”
“换我,来追你。”
雪还在下,灯影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重叠在一起,像一条蜿蜒的河,终于绕过所有暗礁,汇入同一片海。我闭上眼,听见心底某处“咔哒”一声——像ICU的心电监护,像图书馆的风铃,像镜子背面那条裂缝,终于在此刻,悄悄对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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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想起来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