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上午八点四十五分，一辆黑色奔驰准时停在苏家老宅斑驳的铁艺大门外。

雨在凌晨时分停了，但天空依然阴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铁锈味。老宅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建的法式洋房，曾经风光无限，如今白色外墙爬满了暗绿色的爬山虎，有些地方的石膏装饰已经剥落，露出底下发黑的砖石。

李秘书下了车，手里拿着一个浅灰色的文件夹。他今天换了深蓝色的西装，比昨晚看起来少了几分公式化，多了些人情味——如果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不是那么精准冷静的话。

他按了门铃。许久，才传来脚步声。

开门的不是预想中的佣人，而是苏晚晴本人。

她换了衣服。一件剪裁简约的浅灰色羊绒大衣，里面是白色丝质衬衫和黑色西装裤，头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圈束成低马尾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脖颈线条。脸上化了极淡的妆，唇色是自然的浅粉。整个人看起来干净、利落，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，而不是婚姻登记。

“李秘书，早。”她微微颔首，声音平静。

“苏小姐早。”李秘书递上文件夹，“这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的几份文件，秦总已经签过了。包括民政局所需的声明书、婚前财产协议补充条款，以及媒体通稿的确认函。您可以在车上过目。”

苏晚晴接过文件夹，很厚。她没立刻翻开，而是侧身：“请进。我需要五分钟，和我父亲说一声。”

李秘书看了眼腕表：“秦总九点整在民政局等您。我们最好不要迟到。”

“不会迟到。”她的语气很确定。

李秘书犹豫了一秒，还是点头：“我在车里等您。”

苏晚晴转身进屋。老宅内部比外观更显破败，尽管看得出曾经的精美——挑高的客厅，雕花的楼梯扶手，彩色玻璃窗——但如今地毯磨损严重，家具蒙着白布，空气里有种久未通风的沉闷味道，混合着中药的苦涩气息。

她径直上了二楼，在最里面的卧室门前停下。

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。她轻轻推开门。

苏父靠在床头，脸色灰败，手上还打着点滴。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“滴滴”声。看见她进来，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，却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。

“爸，别动。”苏晚晴快步上前，扶住他，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。她的手触碰到父亲嶙峋的肩胛骨，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。

“晚晴……”苏父喘匀了气，握住她的手。那只手布满老人斑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，却用尽了全力，“是爸爸……对不起你……”

“别说这些。”苏晚晴打断他，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协议我看了，秦无极加了条款，保住了‘锦云’的商标和专利。那是爷爷的心血，没丢。”

苏父的眼眶瞬间红了：“可是你的……”

“三年而已。”她笑了笑，那笑容很淡，像晨曦里转瞬即逝的薄雾，“三年后我才二十六岁，拿五千万，还有自由身，怎么算都不亏。您就当我出国读了三年书，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‘进修’。”

她说得轻松，但苏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楚。他怎么会不知道，女儿这是在安慰他。用婚姻换来的“进修”，和卖掉自己有什么区别？

“秦无极那个人……”苏父的声音发抖，“我打听过，他在商场上……手段狠辣，不留情面。你嫁过去，我怕你受委屈……”

“爸。”苏晚晴握住他的手，指尖冰凉却有力，“您忘了，我是苏家的女儿。苏家的人，骨头是硬的。委屈不委屈，不是别人说了算，是我自己。”

她看了眼床头的钟，八点五十。

“我得走了。”她站起身，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素色的锦囊，塞进父亲手里，“这里面是家里的钥匙，还有我那张卡的密码。您按时吃药，配合治疗。公司的事，秦氏的人会来处理，您不用操心。等您身体好些了……”

她顿了顿，声音低下去：“等我回来，我们一起去给妈妈扫墓，告诉她，‘锦云’还在。”

苏父的眼泪终于掉下来，他紧紧攥着那个锦囊，像攥着最后一点念想。

苏晚晴俯身，轻轻拥抱了父亲。很轻的一个拥抱，一触即分。

“等我回来。”

她又说了一遍，然后转身，没有回头。

下楼梯的脚步声很稳，一下，一下，敲在空旷的老宅里，像是某种坚定的回音。

走出大门时，李秘书已经为她拉开了车门。她坐进后座，关上车门，将潮湿阴冷的空气隔绝在外。

车内温暖，有淡淡的皮革香和咖啡味。中控台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黑咖啡，旁边是一盒未拆封的胃药。

“秦总吩咐准备的。”李秘书从副驾驶回头，“他说您可能没吃早餐，空腹签字对胃不好。咖啡可以提神，如果您需要的话。”

苏晚晴看着那杯咖啡，沉默了两秒。

“谢谢。”她端起咖啡，抿了一口。很苦，但热度顺着食道滑下去，确实让冰冷的指尖回暖了些。

车子平稳地驶出弄堂，汇入早高峰的车流。李秘书将平板电脑递给她：“这是今天会发布的通稿，请您过目。”

屏幕上是排版精致的新闻稿，标题醒目：

《秦氏集团掌门人秦无极与苏氏千金苏晚晴今日登记，豪门联姻佳话再续》

通稿用词华丽，描述了一场“始于年少相识、终于情深缘定”的浪漫故事，附上了两人的基本信息——当然，她的版本被美化成了“低调才女，留学归国”。还预告了周六婚礼的盛况，称将邀请“政商名流、艺术大家共襄盛举”。

最下面是几张配图：一张是秦无极去年在财经峰会上的演讲照片，西装革履，气场强大；另一张……居然是她在美术学院毕业展上的侧影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，正低头修复一幅古画。照片拍得很模糊，像是偷拍的。

“这张照片……”苏晚晴的指尖停在屏幕上。

“秦总亲自选的。”李秘书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，“他说，这张比较‘真实’。”

真实。

苏晚晴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，然后滑动屏幕，在确认函的签名处，用电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
“可以了。”

“好的。”李秘书收回平板，“另外，秦总让我转告您，登记结束后，您可以直接搬入西山别墅。您的行李已经安排人去苏宅取了，稍后会送过去。”

“这么快？”她抬眼。

“秦总说，”李秘书推了推眼镜，复述得一字不差，“‘既然开始了，就按计划推进，没必要拖延’。”

苏晚晴没说话，转头看向窗外。

城市在阴沉的天空下苏醒，行色匆匆的人群，拥堵的车流，巨大的广告牌上闪烁着奢侈品的最新代言人。一切都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，而她现在，正式拿到了自己的剧本和角色。

车子在民政局门口停下时，正好是九点整。

雨又开始下了，淅淅沥沥的。李秘书撑开伞，为她拉开车门。

民政局门口空荡荡的，这个时间点还没什么人来。只有台阶上，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高大身影背对着他们，正看着远处被雨水模糊的天际线。

听到脚步声，秦无极转过身。

他今天没穿正装，一身简约的深灰色羊绒大衣，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，衬得他肤色冷白，下颌线愈发清晰凌厉。手上没戴任何饰品，唯有腕间露出一截黑色的机械表盘。

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，从上到下，极快地扫了一遍，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
“很准时。”他说。

“应该的。”苏晚晴走到他身侧的伞下。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，伞面不大，李秘书识趣地将伞往她那边偏了偏，但雨丝还是飘到了秦无极的肩膀上，洇出几点深色的痕迹。

秦无极没在意，率先转身走进大厅：“走吧。”

登记流程比想象中更快。

特殊通道，专人接待，所有文件已经准备妥当。他们只需要在几个指定的位置签字、按手印，然后拍照。

签字的时候，苏晚晴注意到，秦无极用的是昨晚那支镶嵌蓝珐琅的钢笔。而递给她的，是一支全新的、同系列但镶嵌着白色贝母的女士笔。

“送你的。”他签完自己的名字，将笔帽轻轻合上，推到她面前，“算是……新婚礼物。”

声音平淡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苏晚晴看着那支笔。白色贝母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虹彩，很漂亮，也很昂贵。和这场婚姻一样，看起来光彩夺目，实则冰冷易碎。

“谢谢。”她接过笔，拧开笔帽。

在需要她签字的地方——婚姻登记声明书、婚前财产协议、合影授权书——她一笔一划，签下“苏晚晴”。用的是和昨晚一样的笔迹，工整、清晰，没有任何犹豫。

最后一笔落下时，她感觉到秦无极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。那目光很沉，带着审视的重量。

按手印的环节，红色的印泥沾在指尖，她用力按压在文件上，留下清晰的指纹。秦无极也在旁边按下一个，两个红色的指印并列在一起，像某种原始的契约符号。

然后是拍照。

摄影师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女人，指挥他们坐到红色背景布前：“两位靠近一点，对，先生可以稍微侧向太太……太太笑一下，对，就是这样……”

苏晚晴按照指示，微微勾起嘴角。她感觉到秦无极的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身后，没有真正碰到，但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笼罩过来，雪松和冷冽的烟草味，比昨晚更清晰。

“很好！看镜头——三、二、一！”

闪光灯亮起的瞬间，她维持着那个标准的微笑。

秦无极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，依然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，只是嘴角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——或许只是她的错觉。

照片很快打印出来。两张两寸的红底合照，被贴在两个小红本上。

工作人员将两个结婚证分别递给他们：“恭喜二位，新婚快乐。”

秦无极接过，随手翻开看了一眼，然后合上，递给身后的李秘书：“收好。”

苏晚晴也翻开看了看。照片上的两个人，一个冷静，一个温婉，看起来……很般配。像任何一对因为爱情或者利益结合在一起的豪门夫妻。

她合上结婚证，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米白色手提包里。

走出民政局时，雨下得更大了。李秘书去开车，两人站在屋檐下等。

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冷意。苏晚晴拢了拢大衣的领口，目光落在台阶下积起的小水洼上，看着雨滴砸进去，漾开一圈圈涟漪。

“秦总。”

她忽然开口，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。

秦无极侧过头看她。

“协议第十六条，”她没有看他，依旧看着雨幕，“三年期满，五千万补偿，双方互不亏欠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在这三年里，”她终于转过头，迎上他的目光。她的眼睛很清澈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，“我会履行我的义务，扮演好秦太太的角色。但也请您遵守承诺，三年后，放我自由。”

她说“放我自由”，语气平静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，激起无声的波澜。

秦无极看着她，深褐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，太快，抓不住。

“当然。”他回答，声音比雨还冷，“协议写得清清楚楚。”

车子在这时驶到面前。李秘书撑着伞过来。

秦无极接过伞，却没有立刻走向车子，而是看向她：“上车。送你去西山别墅。”

“我想先回一趟苏宅。”苏晚晴说，“有些私人物品，我想自己收拾。”

秦无极沉默了两秒。

“李秘书陪你去。”他拉开车门，“下午三点，司机会去苏宅接你。晚上有个家宴，我父亲想见你。”

家宴。

苏晚晴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协议第二条：履行配偶的表面义务，包括家庭聚会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坐进车里。

秦无极关上车门，却没有跟着上车，而是对李秘书说：“送她过去。我回公司。”

“是。”

车子缓缓驶离。苏晚晴从后视镜里看到，秦无极依然站在民政局门口，撑着一把黑伞，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，最后变成一个孤傲的黑点，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
她收回视线，打开手提包，拿出那个小红本。

指尖摩挲着封面上烫金的“结婚证”三个字，很轻地叹了口气。

然后，她翻开内页，在照片旁边的空白处，用那支白色贝母的钢笔，极轻地写下今天的日期。

又在日期下方，添了三个字：

第二天。

笔尖停顿，然后，在“天”字的最后一笔，她稍稍用力，划了一个小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勾。

像在确认什么。

也像在标记什么。

李秘书从副驾驶的后视镜里，看到了她低头写字的侧影。但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调高了车内的暖气。

雨刷器规律地摆动，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。

车子穿过湿漉漉的城市，驶向那座即将成为她未来三年“家”的西山别墅。

也驶向一场，谁都未曾预料到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