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家老宅在城南，一座占地颇广的中西合璧式庄园。车子驶入厚重的大铁门时，雨势骤然转急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顶，像某种急促的鼓点。

苏晚晴透过车窗，看向那座在雨幕中灯火通明的建筑。灰白色的外墙，民国时期的老洋房风格，但明显经过多次翻修扩建，廊柱、雕花、彩绘玻璃，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岁月沉淀与财富堆叠交织出的厚重感。

车停在门廊下。佣人立刻撑伞上前，恭敬地拉开车门。

“少夫人，请。”

这个称呼让苏晚晴指尖几不可查地蜷了一下。她调整呼吸，提起裙摆下车。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林伯没有跟来。送她来的司机低声说：“秦总已经到了。您直接去主厅，老先生和夫人都在等您。”

苏晚晴点头，跟着引路的佣人走进大门。

内部比西山别墅更显繁复。挑高的门厅，巨大的水晶吊灯，深色实木护墙板，墙上挂着大幅的古典油画和书法条幅。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，混合着食物的香气，但依旧盖不住那种老宅特有的、仿佛从木料深处透出来的沉郁气息。

主厅里灯火通明。长条形的红木餐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。

主位上是一位穿着深紫色唐装的老人，头发全白，梳得一丝不苟。面容清癯，眼神锐利，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。即便坐着，也能感受到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——秦家的定海神针，秦老爷子秦正源。

他左手边是一位穿着墨绿色旗袍的中年美妇，保养得宜，仪态端庄，是秦无极的继母沈玉茹。她正低声和旁边一个年轻女孩说话，那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，穿着香奈儿的粗花呢套装，妆容精致，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——应该是秦无极同父异母的妹妹，秦思瑶。

主位右手边的位置空着。再过去，坐着秦无极。

他已经换了衣服，深灰色的西装，没打领带，衬衫领口解开一粒纽扣。他正微微侧身，听身边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，神情专注而冷淡。桌上放着一杯威士忌，冰块已经化了大半。

苏晚晴走进来的瞬间，厅内短暂的安静了一下。

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。

好奇的，审视的，挑剔的，淡漠的。

她停下脚步，在距离餐桌三步远的地方，微微欠身：“爷爷，沈阿姨，抱歉，我来晚了。”

声音不大，但清晰平稳，不卑不亢。

秦老爷子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，目光扫过她简单的衣着，最后落在她左手的戒指上，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：“不晚。坐吧。”

沈玉茹笑着打圆场：“晚晴是吧？快过来坐。外面雨大，路上辛苦了吧？”她指了指秦无极身边空着的那个位置，“无极等你一会儿了。”

秦无极这时才转过头看她。他的目光很平静，像看一件刚送到的、需要验收的物品。在她走过来时，他站起身，为她拉开了椅子。

“谢谢。”苏晚晴坐下，将手包放在膝上。

佣人立刻上前为她布菜、倒酒。是红酒，年份很好，在杯子里漾出深宝石红的光泽。

“苏小姐是第一次来家里，别拘束。”沈玉茹笑着开口，语气亲切，但话里有话，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，常来走动。无极工作忙，平时就我和老爷子在家，怪冷清的。”

秦思瑶这时插话，声音清脆，带着娇憨：“嫂子真漂亮，比照片上好看多了。不过……”她眨眨眼，看向苏晚晴空荡荡的脖颈和手腕，“哥哥也太小气了，结婚就送个这么小的戒指？我记得他去年拍的那套红宝石首饰，可比这个贵重多了。”

话一出口，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。

沈玉茹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：“瑶瑶，别乱说。”

秦无极放下酒杯，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，发出轻微的“嗒”声。他没看秦思瑶，只淡淡说：“首饰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晚晴不喜欢那些累赘的东西。”

他叫她“晚晴”，语气自然，像已经叫过很多遍。

苏晚晴端起红酒杯，轻轻晃了晃。深红色的液体挂壁，留下优雅的痕迹。她抬眼看向秦思瑶，微微一笑：“思瑶妹妹说得对，戒指确实不大。不过，”她顿了顿，目光落在自己无名指上，“尺寸刚好，戴着舒服。首饰再贵重，不合适，戴着也是负担，不是吗？”

她声音温婉，话却绵里藏针。

秦思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，还想说什么，被沈玉茹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。

秦老爷子这时开口，声音低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：“婚结了，就是秦家的人。以后在外，一言一行都代表秦家的脸面。”他看向苏晚晴，“听说你是学艺术的？”

“是，爷爷。我主修古典油画修复。”

“冷门专业。”秦老爷子点评，“不过，女孩子学点艺术也好，陶冶性情。既然嫁进来了，那些抛头露面的工作就不必做了。安心在家，早点给秦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。”

这话说得直白，甚至有些刺耳。

苏晚晴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，指节泛白。她感觉到身侧秦无极的目光，但她没有看他。

“爷爷说得是。”她垂下眼睑，声音依旧平静，“不过我父亲身体不好，苏家一些旧事还需要我偶尔照看。无极也说了，会帮我处理。”

她把话引到了秦无极身上。

秦无极这时才开口，语气平淡，却带着某种定调的力量：“苏家的事，我会处理妥当。晚晴喜欢艺术，随她。秦家不缺那点让她打发时间的钱。”

这话既维护了她，也明确划清了界限——她的事，他管。别人，不必插手。

秦老爷子深深看了孙子一眼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，转而问起公司一个海外项目的进展。

接下来的时间，更像一场商务晚餐。秦老爷子和秦无极谈论着市场动向、并购案、政策风险，沈玉茹偶尔插几句关于慈善晚宴和社交季的安排，秦思瑶则低头摆弄手机，时不时偷瞄苏晚晴几眼。

苏晚晴安静地吃着东西，很少主动开口。佣人布什么菜，她就吃什么，动作优雅，咀嚼无声。只有在被问到话时，才简短得体地回答几句。

她注意到，秦无极几乎没有动筷。酒倒是喝了两杯，手指偶尔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婚戒——和她同款的对戒，素圈，没有任何装饰。

她也注意到，沈玉茹虽然笑得温和，但每次看秦无极时，眼底深处总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和……不甘？而秦思瑶看秦无极的眼神，则混合着崇拜、畏惧和某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。

这个家，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。

晚餐进行到一半时，管家进来，在秦老爷子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
秦老爷子脸色微沉，放下筷子：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片刻后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
一个穿着白色套装裙的女人走了进来。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和发梢，妆容却依旧精致完美。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和温柔。

“秦伯伯，沈阿姨，抱歉打扰你们用餐了。”林薇的声音有些哑，眼眶微红，像是哭过，“我给无极煲了汤，他胃不好，我担心他晚上应酬又喝酒……”

她的目光扫过餐桌，在看见苏晚晴的瞬间，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。但很快，她又恢复了那副温柔得体的模样，走到秦无极身边，将保温桶轻轻放在桌上。

“无极，趁热喝点。我炖了四个小时。”

厅内一片死寂。

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“不速之客”身上。

沈玉茹的表情有些微妙，像是看好戏。秦思瑶则睁大了眼睛，看看林薇，又看看苏晚晴，最后看向秦无极。

秦老爷子沉着脸，没说话。

秦无极放下酒杯，身体向后靠进椅背。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保温桶上，停留了两秒，然后缓缓抬起，看向林薇。

那眼神很深，很冷，像冬夜的深潭，表面平静，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。

“谁让你来的？”他问，声音不高，却让空气骤然降温。

林薇的笑容僵在脸上：“我……我只是担心你……”

“李秘书没告诉你？”秦无极打断她，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，“我结婚了。现在坐在这里的，是我的妻子。”

他伸手指向苏晚晴，动作很慢，却带着千钧之力。

“所以，”他继续，每个字都像冰锥，“这种汤，以后不必再送。不合适。”

“不合适”三个字，他说得很轻，却像一记耳光，狠狠扇在林薇脸上。

她的脸瞬间血色尽褪，嘴唇颤抖着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。她看向苏晚晴，眼神里有怨恨，有哀求，有绝望。

苏晚晴迎着她的目光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她端起酒杯，抿了一口红酒。酒液滑过喉咙，留下酸涩的回甘。

然后，她放下酒杯，拿起餐巾，轻轻擦了擦嘴角。动作从容，像什么都没发生。

林薇终于崩溃了。她抓起保温桶，转身冲了出去。高跟鞋的声音凌乱而狼狈，很快消失在雨夜里。

厅内重新陷入寂静，比之前更压抑。

秦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，拐杖在地上顿了顿：“不像话！”

沈玉茹连忙打圆场：“林薇也是好心，就是不懂分寸了。晚晴啊，你别往心里去，无极他……”

“我吃好了。”秦无极突然站起身，打断了沈玉茹的话。

他看向苏晚晴：“你还需要再吃一点吗？”

苏晚晴也放下餐巾，站起身：“我也好了。”

“那走吧。”秦无极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，“爷爷，沈姨，我们先回去了。”

秦老爷子盯着他看了几秒，最终挥了挥手：“去吧。路上小心。”

“谢谢爷爷。”苏晚晴微微欠身，又向沈玉茹颔首，“沈阿姨，告辞。”

秦思瑶坐在那里，没说话，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。

走出主厅，穿过长长的走廊，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。雨还在下，夜色浓重。

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廊下。秦无极没等佣人撑伞，自己接过一把黑伞，撑开。

“过来。”他说。

苏晚晴走到他身边。伞面不大，他自然而然地将伞往她那边倾斜。雨水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。

坐进车里，关上车门，将外面的风雨和那座老宅的一切隔绝开来。

车内很安静，只有雨刷器规律的摆动声。

秦无极靠在后座，闭上眼睛，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
苏晚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雨幕和灯火，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。钻石硌着指腹，有些疼。

许久，秦无极忽然开口，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：

“刚才的事，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苏晚晴转过头看他。他依旧闭着眼，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。

“我不会。”她说。

顿了顿，她又补充：“协议第三条，我记得。”

不得干涉甲方的私人生活与感情交往。

林薇，显然属于“私人生活”的一部分。

秦无极睁开眼，侧头看她。他的目光很深，像要看进她眼睛里最深处。

“你比我想象中更冷静。”他说。

“这不是秦总希望的吗？”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，语气平静，“一个冷静、懂事、不会添乱的秦太太。”

秦无极看了她几秒，忽然勾起嘴角。那是一个很淡的、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。

“是。”他收回目光，重新看向前方，“这样很好。”

车子驶入西山别墅时，已经快九点了。

雨势渐小，变成绵绵细雨。别墅里只留了几盏廊灯，在雨夜中泛着昏黄温暖的光。

林伯迎出来：“秦总，少夫人。需要准备宵夜吗？”

“不用。”秦无极脱下湿了的外套递给林伯，“泡两杯茶，送到书房。”

他看向苏晚晴：“你跟我来。”

苏晚晴跟着他走进一楼书房。书房很大，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，中间一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桌，上面堆满了文件和书籍。空气里有雪茄和旧书的气味。

秦无极在书桌后坐下，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。

林伯很快送来了茶。是普洱，茶汤红亮，香气醇厚。

秦无极端起茶杯，没喝，只是看着氤氲的热气。

“今晚的家宴，你有什么感觉？”他问，语气不像在询问妻子，更像上司询问下属对某个项目的看法。

苏晚晴想了想，谨慎地回答：“爷爷很威严，沈阿姨很周到，思瑶妹妹……很活泼。”

“还有呢？”

“秦家……”她斟酌着用词，“比我想象中更复杂。”

秦无极轻笑了一声，有些冷：“豪门世家，有几个不复杂？”

他放下茶杯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，推到她面前。

“这是苏氏债务重组的初步方案。秦氏会注资八千万，接管百分之六十的股份，保留你父亲百分之二十的管理权。‘锦云’的品牌和专利独立出来，成立新公司，你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，秦氏占百分之四十九，但秦氏有优先认购权。”

苏晚晴迅速翻阅着文件。条款清晰，条件甚至比她预想的更优厚。

“为什么？”她抬头看他，“协议里只要求保住商标和专利，没说要给我股份。”

秦无极靠进椅背，目光审视着她：“因为我发现，你比我想象中有价值。”

“价值？”

“冷静，识大体，懂得审时度势。”他慢慢说，“今晚在饭桌上，你应对得很得体。面对林薇，你没有失态。面对爷爷的施压，你没有慌乱。甚至面对思瑶的挑衅，你也处理得恰到好处。”

他顿了顿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：“我需要一个这样的‘妻子’，在未来三年里，帮我应付秦家那些复杂的人事，应付社交场上的各种局面。而你，显然有这个能力。”

“所以，”苏晚晴明白了，“这是额外的‘报酬’？”

“你可以这么理解。”秦无极看着她，“这份重组方案，能让你父亲体面地保住一部分产业，也能让你在三年后，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。而你需要做的，就是继续扮演好秦太太的角色，并且……在某些时候，配合我。”

“配合你什么？”

秦无极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和绵绵细雨。

“秦家这潭水，比你看到的更深。”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孤直而冷硬，“老爷子年纪大了，有些人开始坐不住了。沈玉茹，思瑶，还有那些堂叔表亲……每个人都盯着秦氏这块肥肉。”

他转过身，目光如炬：“这场婚姻，对你来说是交易，对我来说，也是一道屏障，一个筹码。我需要一个‘妻子’，来堵住一些人的嘴，也来……平衡一些关系。”

苏晚晴静静听着。她意识到，自己卷入的，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商业联姻。

“所以，”她缓缓开口，“你需要我做的，不仅仅是扮演一个花瓶太太。还需要我……在某些时候，站在你这边？”

“是。”秦无极走回书桌前，双手撑在桌面上，俯视着她，“我需要你成为我的‘盟友’，而不仅仅是协议上的乙方。作为回报，我会给你和你的家族，最大程度的保护和资源。”

他的目光太具压迫性，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将她笼罩。

苏晚晴与他对视着，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。她想起了父亲枯瘦的手，想起了“锦云”那块老招牌，想起了自己锁在抽屉里的那套修复工具。

然后，她伸出手，拿起了那份重组方案。

“我会认真看这份文件。”她说，“明天给你答复。”

秦无极直起身，点了点头：“很好。”

他看了眼墙上的钟：“不早了，去休息吧。你的房间在二楼，有什么需要找林伯。”

“晚安，秦总。”

“晚安。”

苏晚晴起身离开书房。走到门口时，她回头看了一眼。

秦无极已经重新坐回书桌后，拿起一份文件，眉头微蹙，侧脸在台灯下显得专注而冷峻。仿佛刚才那番关于“盟友”的谈话，不过是另一项需要处理的工作。

她轻轻带上门。

走上二楼，回到那个宽敞而冰冷的房间。她没开大灯，只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。

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区域。

她坐在书桌前，打开那个加密的云文档，新建一页：

“Day 3: 家宴。秦家内部关系复杂，存在明显权力博弈。秦无极需要‘盟友’应对家族压力。林薇出现，情绪失控，但秦无极态度明确（或为做戏？待观察）。”

“新变量：秦无极提出苏氏重组新方案，条件优厚。要求：成为他的‘盟友’，应对秦家内部斗争。”

“评估：风险增加，但机会也增加。若接受，可获得更多资源与操作空间，但将更深卷入秦家漩涡。需谨慎。”

她停下打字，从包里拿出那份重组方案，在灯下一页页仔细翻阅。

条款确实优厚，甚至可以说，秦无极做了很大让步。这不像他的风格。

除非，他面临的压力，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大。

除非，他需要的“盟友”，比他说的更重要。

窗外，雨又下大了。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，像无数细碎的叩问。

苏晚晴合上文件，拿起那枚怀表，打开。

表盖内侧，“锦”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
她轻轻摩挲着那个字，许久，低声自语：

“爷爷，您说，这步棋……我该不该走下去？”

怀表静静地躺在掌心，秒针滴答，滴答。

像心跳。

也像，倒计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