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偏院的风比别处硬，吹得窗纸扑棱作响，像有人在外头拼命拍掌。

酸枝木案上，《女诫》已经抄了两遍。

沈知微的手腕子发酸，笔锋却依然锐利如刀，每一个“忍”字都写得杀气腾腾。

抄到“妇容者，不必颜色美丽也”这一句时，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弄。

若真不必颜色美丽，这满府上下的莺莺燕燕，难道是凭着《女诫》倒背如流选进来的？
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
没有脚步声，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。

柳嬷嬷带着两个哑巴婆子进来，直奔墙角的紫檀妆匣。

那是昭德郡主生前留在这里的旧物，按照萧珩昨夜那道“封存旧物”的疯魔命令，连这院子里的一根针都得清走。

“夫人且忙着，老奴奉命行事。”柳嬷嬷声音干瘪，像风干的橘皮。

两个婆子抬起妆匣，因这东西实在沉手，过门槛时颠簸了一下。

“咔哒”。

匣盖弹开一条缝。

沈知微正蘸墨的笔尖骤然悬停。

透过那条缝隙，她看见匣底暗格里嵌着半枚碎玉珏。

那玉色泛着陈年的灰扑扑，断面参差不齐，有一处极刁钻的“V”形缺口。

轰的一下，脑海中那卷烂熟于心的《云韶残谱》翻到了第七页。

页脚被火燎过的地方，恰恰就缺了这么一块形状！

心跳猛地撞向胸腔，她面上却不动声色，手腕一抖，佯装墨汁蘸多了要沥干，顺势将视线往下压，借着案角铜镇纸那一点微弱的反光去瞥柳嬷嬷。

柳嬷嬷正抬手去压匣盖。

因动作幅度过大，那宽大的袖口向下滑落一寸，露出了里衣深灰色的袖缘。

那是……

沈知微瞳孔微缩。

袖缘内侧，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隐晦的云纹，中间藏着一只只有米粒大小的狰狞兽头。

玄甲卫暗纹。

这王府里的老管事，竟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机构里的人？

妆匣被抬走了，屋里重新归于死寂。

沈知微盯着笔尖那滴欲坠未坠的墨，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
这东偏院不是冷宫，是虎穴。

“知……知微姐姐。”

一声细若蚊蝇的呼唤打破了凝滞。

门缝里挤进半个身子，是陈阿沅。

她脸吓得煞白，两只手抖得像筛糠，怀里死死护着个油纸包。

“我看你午膳没吃……这……这是厨房剩下的桂花糕。”

陈阿沅像做贼一样窜进来，把油纸包往案上一塞。

热乎气透着油纸传来。

沈知微刚要开口，陈阿沅手一抖，油纸没捏住，散了。

雪白的糖霜“噗”地一下飞溅开来，不偏不倚，正盖在那个“妇容”的“容”字上，糊了一片白茫茫。

“哎呀！这……这可怎么好！”陈阿沅急得眼圈通红，伸手要去擦，越擦越脏。

“别动。”

沈知微扣住她的手腕，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片凌乱的糖霜。

油渍晕染开，糖霜颗粒分明。

在烛火的摇曳下，这些无序的粉末竟渐渐与记忆中西廊那十二扇窗棂的裂纹重合。

左三，裂纹横断。右四，斜飞入鬓。

她松开陈阿沅，抓起描眉用的炭条，也不管那一页《女诫》废没废，直接在沾了糖霜的空白处飞速默画。

刷刷刷。

炭条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。

画到第三扇窗格的纹路时，炭条“啪”的一声，断了。

沈知微的手僵在半空。

不对。

记忆里的裂纹是连贯的，可无论怎么回忆，那一处的线条在脑海里总是断开的。

就像是……一段旋律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。

残谱上，“喑哑”符号旁边，确实有个极淡的墨点。

位置，恰好就在这根断线上。

窗外忽然传来“笃、笃”两声轻响。

沈知微侧头。

半开的支摘窗下，蹲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，正拿着根枯树枝在泥地上划拉。

是那个负责扫洒的聋哑丫头，小满。

小满没看她，只是专注地盯着地上的蚂蚁，手里的树枝看似随意地一划，将地上原本断开的一道痕迹，连上了。

沈知微眯起眼。

小满划完那一笔，扔了树枝，歪着头，抬起那只脏兮兮的小手。

食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，又指了指那扇窗，最后两根手指并拢，做了一个剪刀的动作。

咔嚓。

剪断？

听不到？

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。

她迅速撕下那张沾了糖霜和炭迹的废纸，动作粗暴地揉成一团，却没扔，而是将它展平，反面朝上，凑近了烛火。

热气烘烤下，纸张背面隐隐浮现出十二道因墨迹渗透深浅不一而形成的水印。

这哪里是窗纹，分明是十二律吕的音阶图！

那道断裂的线，对应的正是“黄钟”位。

昨日大殿之上，女官谢韫敲击案几三声。

“哒、哒、哒。”

沈知微拔下发间的银簪，在纸背“黄钟”的位置轻轻点了三下。

节奏，严丝合缝。

谢韫那看似傲慢的敲击，根本不是为了立威，而是在传递一个特定的时值——这残谱的密码，不在音高，而在节奏的休止！

所谓“喑哑”，不是不弹，而是要“听”那段空白里的回响。

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直冲头顶。

沈知微迅速将纸页揉皱，塞进那只宣铜香炉里。

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团，那一页写满规训的《女诫》化作几缕青烟，袅袅散去。

窗外，小满已经站起身，拍了拍膝盖上的土。

地上的痕迹还没干透。

那是一串歪歪扭扭的音符，最后一个落笔极为锋利，那是《破阵子》起调的第一个音。

这小哑巴，听得见。

就在这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却急促的脚步声。

“云韶夫人，”那是赵砚的声音，隔着门板，透着股金戈铁马的寒意，“王爷有令，请夫人移步西阁试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