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烬再次站在那栋楼下时，手里多了一个东西。

不是鲜花，不是补品。

是一个牛皮纸信封。

里面装着一份关于“校园互助小组”的虚假表格，他昨晚花半小时伪造的，足以以假乱真。

他走上楼梯。

楼道里依旧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油烟味。这一次，他没有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犹豫。

抬手，敲门。

依旧是那个浑浊、带着酒气的男人开的门。

看到沈烬，男人愣了一下，随即警惕更重。

“又是你？那丫头今天不见人！”

“叔叔，我是她同学。”沈烬语气平静，脸上挂着标准的、无可挑剔的微笑，“学校有个互助小组表格需要她签字确认，不然会影响学籍档案。麻烦您，就几分钟。”

他把“学籍档案”四个字咬得很重。

是这个家庭唯一无法忽视的“硬通货”。

男人骂骂咧咧地让开了路。

沈烬走进屋。

这一次，他看清了客厅的全貌。

比他想象的更糟。

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，折叠桌上除了药盒，还有一堆没洗的碗筷。林瓷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，陷得很深。

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旧T恤，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。脸色是病态的蜡黄，额头上沁着细密的冷汗。

她看到沈烬，眼神里没有惊讶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抗拒。

“你来干什么？”声音很轻，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
“签个字。”沈烬走过去，把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，压住了半个空药盒。

他没有看她，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泛黄奖状上——林瓷小学时得的“三好学生”。

林瓷没有动。

沈烬也没有催促。

空气里只有老旧电风扇转动的“吱呀”声。

终于，沈烬开口了。

但他没有提“药”，没有提“病”，甚至没有提“帮助”。

只是用一种陈述实验数据的、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：

“我查过了。骨肉瘤，青少年高发，典型症状是夜间静息痛。如果病灶在股骨远端或胫骨近端，初期会被误认为生长痛或关节炎。”

林瓷的身体猛地一僵。

她抬起头，像一头被踩到尾巴的野兽，死死盯着沈烬。

“你调查我？！”

“这不是调查，是数据核对。”沈烬转过头，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眼睛，“你之前的止痛药是非甾体抗炎药，对中度以上疼痛无效。你需要更强的镇痛方案，否则疼痛会消耗掉你本就不多的体力。”

他顿了顿，抛出了致命的诱饵。

“让你‘等死’的过程，变得更加……没有尊严。”

“尊严”两个字，像针，精准刺进林瓷最脆弱的神经。

她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“厌恶”之外的表情——震惊、愤怒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。

“你凭什么……”

“我凭我是肿瘤科主任医师的儿子。”沈烬打断她，语气没有温度，“我可以‘匿名’咨询一些镇痛和营养支持的建议。作为交换，你需要向我提供疼痛发作的频率和强度数据。”

他看着她，一字一句抛出了那个“荒诞的提议”。

“这对我完善‘社会观察’报告有帮助。”

林瓷愣住了。

她看着沈烬那张平静得像大理石的脸，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
她听懂了。

他不是来同情她。

他是在用一种极其别扭、甚至带着点傲慢的方式，向她伸出一只手。

他把“施舍”包装成了“交易”，把“帮助”包装成了“实验”。

他给了她一个台阶，一个能让她保住那身尖刺的理由。

“你疯了……”她喃喃道。

“或许。”沈烬不置可否，“你只需要回答，同不同意。”

他没有说“接受我的帮助”，他说的是“同不同意”。

这是一个给“共谋者”的提问。

林瓷死死盯着他，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怜悯或虚伪。

但她什么也没找到。

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、理性的废墟。

和她自己的一样。

她突然笑了，笑声里带着血。

“好啊。”她点了点头，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，“沈大班长，你想看数据是吧？我给你。”

她撑着藤椅扶手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

“我现在的疼痛等级是7级，正在向8级攀升。原因？可能是刚才开门的时候，被那个‘酒鬼’推了一下。”

她走到他面前，仰起头看着他。

“满意了吗？”

沈烬没有说话。

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，打开备忘录，冷静地记录着。

“7级，向8级攀升。诱因：肢体冲撞。”

记录完毕，他收起手机，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饭盒。

把它放在桌上，推到她面前。

“‘样本’需要维持基本生理机能，才能提供有效数据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，“这是‘实验材料’。”

饭盒里是一份温热的、散发着淡淡肉香的瘦肉粥。

林瓷看着那个饭盒，又看了看他。

她没有伸手去接。

但她眼里的冰山，在那一刻，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融化痕迹。

沈烬没有久留。

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——钟面有裂痕，时间停留在下午三点十七分，大概是电池没电了。
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
他转身，走向门口。

在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前，他停顿了一下，没有回头。

“明天早上，把今天的疼痛日志发给我。”

说完，他拉开门，走了出去。

林瓷站在原地，看着那个保温饭盒。

她没有立刻去吃。

只是伸出手，轻轻碰了碰饭盒盖子。

温热的。

那是她在这个冰冷的废墟里，很久没有感受到的、属于“正常生活”的温度。

门外传来下楼的脚步声。

渐渐远去。

她打开饭盒。

热气涌出来，带着米香和肉香。粥很稠，米粒煮得恰到好处，瘦肉切成细丝，点缀着几片姜丝和葱花。

她拿起勺子，舀了一小口，送进嘴里。

温热的，咸淡适中，不烫。

她慢慢地吃着。

吃到一半时，她停住了，放下勺子。

拿出手机，点开沈烬的微信头像——那个黑色的火柴人。

对话框里只有她昨天发的“明天不用来学校”，和他发的“药按时吃”。

她打了一行字：“粥收到了。”

想了想，删掉。

重新输入：“7级疼痛，今日发作三次，累计持续时间约四小时。”

发送。

几秒钟后，手机震动。

沈烬回复：“收到。疼痛性质：钝痛？锐痛？灼痛？放射性？”

林瓷看着这几个医学术语，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。

她回复：“都有。先钝痛，后锐痛，最后像骨头在烧。”

沈烬：“了解。粥吃完，蛋白质补充有助于镇痛。”

林瓷：“知道了，研究员。”

沈烬没有回复。

林瓷放下手机，继续吃粥。

粥渐渐凉了，但她的胃是暖的。

吃完后，她洗了饭盒，用毛巾擦干净，放在桌上。

然后她走到窗边，拉开那扇积满灰尘的窗帘。

窗外是对面楼房的墙壁，距离很近，只能看见一小块天空。

天快黑了，云层很厚，看不到星星。

她站了很久，直到右膝盖传来熟悉的刺痛。

她走回藤椅坐下，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灰色笔记本，打开夹层，取出两片药。

没有水，就着唾沫吞了下去。

药片卡在喉咙里，苦味蔓延开来。

她皱了皱眉，又拿起手机。

打了一行字：“药吃了。苦。”

发送。

这次沈烬很快回复：“下次给你带糖。”

林瓷看着那行字，愣住了。

然后她笑了。

这次不是讽刺的笑，也不是绝望的笑。

只是一种很轻的、带着疲惫的、真实的笑。

她回复：“我要水果味的。”

沈烬：“好。”

对话结束。

林瓷放下手机，靠在藤椅里。

疼痛还在，但好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。

窗外的天完全黑了。

她听到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，楼下有夫妻吵架的声音，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。

这个世界依然嘈杂，依然充满苦难。

但今晚，她喝了一碗温热的粥。

有一个人，用最别扭的方式，给了她一颗“水果味的糖”。

这就够了。

足够让她，在这个疼痛的夜晚，闭上眼睛，尝试睡去。

而不是睁着眼睛，等待天明。

而在城市的另一端。

沈烬坐在书桌前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对话。

他打开一个新建的Excel表格，在第二行输入数据：

日期：4月15日

疼痛等级：7

发作频率：3次

持续时间：4小时

性质：钝痛-锐痛-灼痛，放射性

备注：肢体冲撞诱因，需补充蛋白质

他保存文件，命名为“样本S-01观测记录”。

然后关掉电脑，走到窗边。

外面下起了小雨，雨丝在路灯的光晕中斜斜地飘落。

他想起了那个保温饭盒，想起了那份粥，想起了林瓷那句“我要水果味的糖”。

他转身，走到书桌前，拉开抽屉。

里面有几颗上次感冒时剩下的水果糖。

他拿出一颗，橙子味的，包装纸是明亮的橙色。

他把糖放进书包的夹层。

然后回到床上，关灯。

黑暗中，他听着窗外的雨声。

脑海里浮现的，不是复杂的物理公式，也不是明天的竞赛安排。

是林瓷那句“满意了吗”，和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、脆弱的倔强。

他知道，他走进了一个不该走进的世界。

但奇怪的是，他并不想离开。

因为他发现，在那个冰冷、混乱、充满疼痛的废墟里，有一种东西，是他那个完美、无菌、秩序井然的世界里，从未有过的。

那种东西，叫做“真实”。

哪怕真实，是疼痛的。

是残酷的。

是正在走向终结的。

但至少，它是真的。

雨下得更大了。

沈烬闭上眼睛，在雨声中入睡。

梦里，他看见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门。

门缓缓打开。

门后不是黑暗。

而是一颗橙子味的糖，在微弱的光线下，泛着温柔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