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瑾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,面前的电脑屏幕上,是两张并列的图像。
左边,一张CT影像片。骨盆处的溶骨性破坏清晰可见,像被虫蚁啃噬过的地图。报告单上写着冰冷的诊断:骨肉瘤,伴多发骨转移可能。
右边,一份从社区和学校调来的电子档案。照片上的女孩头发枯黄,眼神警惕而疲惫。家庭住址:城中村XX号出租屋。监护人:林建国(无业,有赌博和酗酒史)。备注:因病休学,长期拖欠医药费。
光标在“林瓷”这个名字上闪烁。
苏瑾端起咖啡杯,轻轻吹了一口。
眼神里没有厌恶,没有愤怒,只有纯粹的、理性的审视。
在她眼中,这不仅仅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女。这是一个“高危传染源”。
档案显示,林瓷的生存预期,按最乐观估计,也不超过一年。而她的社会支持系统,几乎为零。这种极度的匮乏和绝望,会像黑洞一样吞噬掉一切靠近它的能量。
包括她儿子沈烬的未来。
苏瑾放下咖啡杯,拿起一支红笔。
在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上,写下了一个词:
“介入性终止。”
这不是惩罚,这是“治疗”。
苏瑾的行动,高效、隐蔽,且合乎规范。
她没有动用黑道,也没有找人恐吓。那太低级,也太不可控。
她动用的是“系统”。
她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打了个电话,以“市重点医疗关怀项目”的名义,调取了林瓷的最新用药清单和医保报销情况。
她给沈烬学校的教导主任发了封邮件,以“关注学生心理健康”的名义,询问了林瓷在校期间的“人际关系网”。
最后,她通过医院的内部系统,筛选出了几个针对晚期肿瘤患者的“临终关怀临床试验项目”。地点,都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。
一切都准备好了。
她需要的,只是一次“面对面的诊断”。
林瓷是在下午三点开门的。
那个时间,是她疼痛最轻的时候,也是那个“酒鬼”父亲去赌档的时候。
门开了。
门外站着一个女人。
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驼色大衣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。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、温和的微笑,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纸袋。
“请问,是林瓷的家吗?”
声音很轻,很柔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林瓷愣住了。
从未见过这个女人。
但她身上那种干净、冷冽的气息,让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一种压迫感。
“我是。”林瓷警惕地问,“您找谁?”
女人推了推眼镜,目光在林瓷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秒。那眼神,不是看人,是“评估”。
“你好,”她自我介绍道,“我是市一院肿瘤科的苏瑾医生。”
顿了顿,补充道:
“也是沈烬的母亲。”
苏瑾走进屋子时,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。
不是因为脏乱,而是因为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、绝望的死寂。
她没有坐,只是环视了一周。
然后,目光落在了墙上。
那面斑驳的墙上,画满了粉笔涂鸦。
有猫,有云,还有一道从裂缝里照进来的光。
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。
“我看过你的病历。”
苏瑾转过身,直视着林瓷的眼睛。
没有寒暄,直接切入主题。
“骨肉瘤晚期,现在主要靠羟考酮缓释片维持?”
林瓷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“你……”
“别紧张。”
苏瑾的语气依旧很温和,像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查房。
“我今天来,不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,而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。”
她从那个纸袋里拿出一个文件夹。
“我为你联系了一个新的治疗项目。在北方,针对晚期肿瘤的姑息治疗和临终关怀。那里有更好的止痛方案,更专业的护理团队,而且……费用全免。”
把文件夹递过去。
“条件是,你需要离开这里,去到一个全新的环境。由专业的护工照顾你。”
林瓷没有接。
她看着苏瑾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。
她知道,这不是什么“关怀”。
这是驱逐。
“我不去。”
她咬着牙,声音发抖。
“为什么不去?”
苏瑾往前走了一步,声音依旧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瓷心上。
“因为你知道,留在这里,你什么都做不了。你只能看着自己一天天烂掉,看着那个疯子,为了你这个废墟,把自己也搭进去。”
她拿出一张CT片。
那是林瓷上周拍的。
“看看这里。”
用指甲指着片子上一处模糊的阴影。
“这是新的转移灶。你的身体正在背叛你。你的生存期,按现在的病情发展,乐观估计还有八个月到一年。”
看着林瓷,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“真诚”的怜悯。
“林瓷,你是个聪明孩子。你应该知道,爱一个人,不是把他拉进你的深渊陪葬。”
“是让他拥有未来。”
“让他回到他的世界,去学习,去生活,去成为一个正常人。”
“而不是让他每天晚上,偷偷摸摸地用一部老人机,听一个将死之人的遗言。”
“你现在的坚持,不是深情,是自私。”
苏瑾的话,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在林瓷的死穴上。
她无法反驳。
因为苏瑾说的是“事实”。
她看着那张CT片,看着那个冰冷的“一年”期限,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、掌控着一切的“医生”。
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和沈烬之间的鸿沟。
那不是两个世界的距离。
那是“生”与“死”的界限。
而苏瑾,就是那个手握手术刀,站在界限上,冷静地告诉她:“你过不来,也别想拉他过去”的人。
苏瑾把文件夹放在桌上。
“好好考虑一下。”
转身,走向门口。
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。
“作为一个医生,我有责任减轻你的痛苦。作为一个母亲……”
她回头,看着林瓷那张惨白的脸,眼神里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也消失了,只剩下纯粹的、冰冷的警告。
“我有责任,保护我的孩子,不受任何‘病原体’的感染。”
门轻轻地关上了。
房间里只剩下林瓷一个人。
她看着桌上的文件夹,看着墙上的涂鸦,看着那张被扔在桌上的CT片。
苏瑾来过,像一阵冷风,吹散了她所有的幻觉。
她踉跄着冲到床边,抓起那部藏在枕头下的老人机。
颤抖着手,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。
“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”
忙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。
一遍,又一遍。
无人接听。
疯了似的又打了一遍。
还是无人接听。
她不知道,苏瑾在离开后,已经给寄宿学校的校长打了个电话。
“沈烬最近沉迷手机,影响学习。麻烦您,暂时帮他保管一下通讯工具,直到他情绪稳定。”
林瓷握着手机,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看着窗外,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。
墙上的那道粉笔画的光,也变得模糊不清。
突然觉得好冷。
比那天沈烬把羽绒服披在她身上之前,还要冷。
那个来自“无菌室”的疯子,那个会给她敲击“嗒”一声的疯子,好像真的……要被夺走了。
而她,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。
因为那个女人是对的。
她是个将死之人。
她没有资格谈“爱”,也没有资格谈“未来”。
唯一能做的,似乎只有……放手。
---
那天晚上,林瓷没有吃药。
她坐在藤椅里,抱着膝盖,看着墙上那道模糊的光。
苏瑾的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。
“你的生存期,八个月到一年。”
“爱一个人,不是把他拉进你的深渊陪葬。”
“你现在的坚持,不是深情,是自私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针,扎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她想起沈烬脱下羽绒服披在她身上时的样子。
想起他在电话里那声压抑的“呵”。
想起他写的那些她永远看不到的纸条。
想起他说“我知道”。
是啊,他一直都知道。
知道她快死了,知道她是个废墟,知道靠近她会有什么后果。
但他还是来了。
还是留下了。
还是用他那种别扭的、固执的方式,给她光。
而她呢?
她给了他什么?
只有负担。只有麻烦。只有那个完美的“无菌室”世界里,最不该存在的“污染”。
也许苏瑾是对的。
也许她真的应该放手。
也许离开这里,去那个北方的医院,安静地等死,才是对的。
她颤抖着手,拿起手机。
给沈烬发了最后一条消息。
“沈烬,我要走了。”
“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治病。”
“你别找我。”
“也别等我。”
“好好活着。”
发送。
然后,她把手机卡取出来,折断,扔进了垃圾桶。
那个用来和他联系的号码,从此作废。
那个藏在枕头下的老人机,从此只是一个冰冷的机器。
做完这一切,她瘫坐在地上,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窗外的夜色很浓,没有星星。
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,像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、微弱的体温。
她闭上眼睛。
眼泪无声地滑落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和沈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,断了。
那个曾经给过她光的人,被她亲手推回了那个“无菌室”。
而她,将继续留在这个废墟里。
一个人。
等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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