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，林晚晴走进307实验室时，发现她的眼镜端端正正放在工位正中。

晨光透过百叶窗，在镜片上切出细碎的光斑。她拿起眼镜戴上——视野清晰得不可思议。镜腿不再松垮，鼻托完美贴合，连镜片上的细微划痕似乎都变淡了。

“谁动了我的眼镜？”她脱口而出。

实验室里只有陆晨一个人，正蹲在角落给一堆电子元件分类。他头也不抬：“什么眼镜？”

“我的眼镜，昨天忘在这里了。”林晚晴翻转镜框，仔细观察，“现在它被修好了。”

陆晨终于转过头，眯眼看了看：“哦，那个啊。昨晚屿哥走的最后，拿工具箱捣鼓了会儿。我还以为他在修电路板呢。”

林晚晴的手指停在镜腿上。

江屿。

那个连她代码里少个冒号都要皱眉的人，居然会注意到她眼镜坏了，还默默修好？

“别太感动。”陆晨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灰，“屿哥就这毛病，见不得东西不完美。上回我键盘有个键卡顿，他二话不说就给拆了重装，结果装回去多出三个螺丝。”

他说得轻松，但林晚晴抚摸着光滑的镜腿，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。

上午九点，团队成员陆续到齐。江屿进来时，手里拿着两份打印文件，径直走到白板前。

“项目进度会。”他扫视一圈，“唐薇，数据处理进度。”唐薇立刻调出屏幕：“中文语料清洗完成80%，英文部分完成65%。主要问题是专业术语标注，需要外语系协助——”

“这就是今天的重点。”江屿打断她，将一份文件放在林晚晴桌上，“《人工智能领域核心术语中英对照表》，共1200词条。林晚晴，你需要在一周内完成标注和分类，按语义场和概念层级重新整理。”

林晚晴翻开文件，密密麻麻的术语让她倒吸一口冷气：机器学习、神经网络、反向传播、过拟合……

“有问题？”江屿看她。

“没有。”她合上文件，“但我需要一些参考书籍。”

“工程图书馆三楼，编号TP18开头的书架。”江屿快速写下一个书单，“陆晨，下午带她去。”

“得令！”陆晨做了个夸张的敬礼动作。

会议继续。江屿布置完所有任务后，忽然调出论坛页面，投影在白板上。

那个名为《高岭之花与豆浆勇士》的帖子，已经盖到了五百楼。

实验室里一片死寂。照片被放大：林晚晴站在实验室门口仰头看江屿，江屿递给她文件，两人距离很近。还有一张是透过窗户拍的模糊侧影，能看到林晚晴坐在工位上，江屿站在她身后俯身指导。

“我只说一次。”江屿的声音很平静，却带着某种冰冷的质感，“第一，林晚晴是团队新聘的语料标注助理，工作关系，仅此而已。”

他点击鼠标，下一页是林晚晴签署的协议扫描件——关键信息打了马赛克，但“项目助理工作协议”几个大字清晰可见。

“第二，项目处于关键期，任何干扰团队工作的行为，包括但不限于造谣、偷拍、传播不实信息，我将直接上报学院处理。”

他关掉投影，环视众人：“第三，也是最重要的——我不希望团队内部有人参与或传播这些无聊话题。明白？”

所有人都点头。

江屿最后看向林晚晴：“你，跟我出来。”

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的电流声。江屿靠在窗边，背对着她：“论坛的事，你看到了？”

“看到了。”林晚晴低声说。

“什么感觉？”

“……有点烦。”她实话实说，“但更烦的是，他们说的那些话，好像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别的什么，而不是……”“而不是你真的在做事。”江屿接过话头，转过身看她，“所以，用结果说话。”

他的眼神很直接：“一周后，术语表整理完成，我会在项目周报里写明你的贡献。到时候，谣言会不攻自破。”

林晚晴怔住。她以为江屿找她出来是要警告她别惹麻烦，或者干脆让她避开舆论——就像很多人在这种时候会做的那样。

但他却说：用结果说话。

“你知道论坛上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件事吗？”江屿忽然问。

林晚晴摇头。

“因为无聊。”江屿看向窗外，“大学生活里，总需要一些八卦来打发时间。而你和我，恰好提供了一个戏剧性的组合：计算机系的‘高岭之花’，和外语系的‘普通女生’。这种反差，他们喜欢。”

他说“普通女生”时，语气平淡，没有贬义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
但林晚晴的心脏还是收紧了一下。

“所以，”江屿收回目光，“你要做的不是解释，不是反驳，而是让他们看到——你站在这里，是因为你有站在这里的资格。”他说完，转身回实验室。走到门口时，停顿了一下：“眼镜好用吗？”

林晚晴下意识扶了扶镜框：“……好用。谢谢。”

“嗯。”江屿推开门，“下午记得跟陆晨去图书馆。他话多，你挑重点听。”

门关上。

林晚晴站在原地，手心里全是汗。

下午两点，工程图书馆。

陆晨果然话多。从图书馆一楼走到三楼，他几乎把团队每个人的八卦都讲了一遍：

“唐薇你别看她酷酷的，其实可怂了，最怕统计学老师。”

“陈昊是个技术宅，但打游戏菜得要命。”

“李思源有洁癖，擦键盘能用掉半包湿巾。”

“至于屿哥嘛……”陆晨压低声音，神秘兮兮地凑近，“你知道他为什么对‘灵析’那么执着吗？”

林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那机器人是他妈妈设计的原型。”陆晨的声音很轻，“江阿姨是景明大学人工智能专业的早期毕业生，后来去美国做研究。‘灵析’这个名字，就是她起的。可惜阿姨五年前生病去世了，那时屿哥刚高考完。”

书架间安静下来，只有空调的低鸣。

“所以啊，”陆晨抽出一本厚厚的专业词典，“屿哥不是针对你严格，是他对‘灵析’相关的一切，都抱着近乎……虔诚的态度。他觉得那不只是个机器人，是某种连接。”

林晚晴想起江屿说“母亲去世前”时的语气。那种平静下的颤音，原来有如此沉重的来处。

“到了，就这些。”陆晨指着两排书架，“人工智能、自然语言处理、计算机语言学……你需要什么自己找，我去那边看会儿体育杂志。”

林晚晴埋首书海。术语表里那些陌生的概念，在专业书籍中逐渐展开脉络。她一边查阅，一边在笔记本上梳理层级关系，时而皱眉思考，时而快速记录。

三小时后，她抱着五本书回到座位，发现陆晨正和一个女生说话——不，是单方面被训话。

“陆晨！你是不是又逃训练了？”女生扎着高马尾，穿着运动服，手里拿着本《新闻采访实务》，气势汹汹。

“小雨姐我错了！今天真的请过假了！”陆晨双手合十求饶。

女生转头看见林晚晴，眼睛一亮：“你就是晚晴？我是苏小雨，外语系新闻专业的，陆晨这家伙的高中同学兼克星。”

林晚晴这才对上号——苏小雨，她那个活泼的室友经常提起的“新闻系闺蜜”，原来就是陆晨口中的“小雨姐”。

“正好！”苏小雨拉过椅子坐下，眼睛闪闪发亮，“我有个校报专题想做，关于跨学科团队合作的。你们这个‘计算机+外语’的组合，简直是完美案例！能采访你吗？”

陆晨扶额：“小雨姐，你别添乱了……”

“什么叫添乱！这是正经新闻报道！”苏小雨瞪他一眼，又转向林晚晴，表情诚恳，“晚晴，我知道论坛那些帖子很烦人。但与其被他们乱写，不如我们主动发声，做一个正面的、专业的报道，让大家看到你在团队里的真实工作。”

林晚晴犹豫了。

“而且，”苏小雨压低声音，“江屿那边，我去沟通。如果他同意，是不是说明你们团队足够坦荡？那些谣言自然就没人信了。”

这话戳中了林晚晴的心思。

傍晚，她抱着书和苏小雨一起走回宿舍区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“说真的，”苏小雨忽然认真道，“你觉得江屿这个人怎么样？”

林晚晴沉默了一会儿。

“很严格。”她说，“但也……很公正。”

“公正？”

“他不会因为我是女生就降低标准，也不会因为论坛谣言就改变态度。”林晚晴想起他说的“用结果说话”，“他给我划了一条线，告诉我线在那里，能不能跨过去，全看我自己。”

苏小雨若有所思：“这听起来……其实挺尊重的。”

“尊重？”

“对啊。”苏小雨笑了，“很多人对女生，尤其是好看的女生，要么过分优待，要么刻意刁难。但江屿这种——我把你当平等的合作者，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你——其实是最难得的尊重。”

林晚晴愣住了。

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。

晚上八点，林晚晴在实验室整理术语表初稿。江屿和唐薇在讨论数据清洗的算法优化，陈昊和李思源在调试新搭建的测试服务器。

手机震动，苏小雨发来消息：

【搞定！江屿同意采访了！条件是：不涉及私人问题，只谈项目；采访稿发布前需经他审核。】

【他还说了一句特别酷的话：‘如果报道能让更多人关注AI翻译的技术本身，而不是无聊的花边新闻，那它有存在的价值。’】

【晚晴，你这个老板，有点意思啊。】

林晚晴抬头，看向白板前的江屿。

他正用红色记号笔圈出一个算法漏洞，侧脸在灯光下认真得近乎锋利。唐薇在旁边点头，快速记录。

“林晚晴。”江屿忽然叫她，没有回头，“术语表进度？”

“完成30%。”她立刻回答，“核心概念部分整理完了，明天开始细分领域。”

“嗯。”他继续在白板上书写，“十点前回去，明天七点半到，唐薇需要你协助标注一批新语料。”

“好。”

九点五十分，林晚晴保存文档，准备离开。走到门口时，江屿叫住她。

“这个。”他递过来一个U盘，“里面是术语标注的辅助工具，我自己写的。能自动检查术语一致性，节省你核对时间。”

U盘是银色的，表面刻着一个极简的“L”字母——灵析的缩写。

“谢谢。”林晚晴接过，指尖触到温热的金属表面。

“还有，”江屿停顿了一下，“苏小雨的采访，我同意了。但你需要想清楚——报道一旦发出，你会在更多人视线里。压力会比现在大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不怕？”

林晚晴握紧U盘：“你上午不是说，用结果说话吗？”

江屿看着她，有那么一瞬间，林晚晴觉得他眼里闪过一丝类似欣赏的情绪。

“行。”他转身，摆摆手，“路上小心。”

回宿舍的路上，秋夜的风已经带了凉意。林晚晴把U盘握在手心，金属渐渐染上她的体温。

到宿舍楼下时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旁——是江屿团队的那个前端李思源，正红着脸跟一个女生说话。女生是外语系的同学，林晚晴在翻译课上见过。

她低头快步走过，假装没看见。

但心里某个角落，轻轻动了一下。

原来团队里的人，也有自己的故事。

原来这栋楼里，不只有她一个人在夜晚的风中行走。

深夜十一点，林晚晴洗完澡出来，苏小雨正对着电脑屏幕大呼小叫。

“晚晴！快来看！”

论坛上，一个新帖子被顶到首页：

【理性讨论｜从‘豆浆事件’看景明大学学科交叉实践的现状与可能】

发帖人：新闻系观察者

帖子里没有一张照片，全是冷静的分析：从AI翻译的技术难点，到语言专业学生在技术项目中的独特价值，再到学校鼓励跨学科合作的政策支持。最后一段写道：

“……我们应当关注的，不是无根据的绯闻猜想，而是这个团队正在尝试的事情：如何让机器更好地理解人类语言。这比任何八卦都更有意义。”

评论区风向开始转变：

【211L：楼主说的对，我们学校是该多支持这种跨专业合作。】

【215L：所以那个女生真的是去做项目的？我还以为……】

【223L：江屿的团队确实厉害，去年全国大赛金奖呢。】

【230L：只有我好奇他们项目能做到什么程度吗？】

“这是我用匿名账号发的。”苏小雨得意地眨眼，“先铺垫一下舆论环境，等正式采访稿出来，大家接受度就高了。”

林晚晴看着屏幕，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。

这时，手机亮起。

又是一封来自那个jy_lingxi邮箱的邮件：

【是我整理的术语分类框架，可参考。另，论坛新帖已看到。做得不错。】

林晚晴盯着最后四个字。

做得不错。

是说苏小雨的帖子，还是说……她没有在舆论中退缩？

她点开附件，Excel表格设计得极其精妙，逻辑清晰，分类科学。这绝不是临时赶工的东西，而是长期积累和思考的结晶。

窗外的风大了些，吹得树叶沙沙作响。

林晚晴打开电脑，插入那个银色U盘。里面除了标注工具，还有一个名为“阅读建议”的文本文件。点开，是江屿手打的几行字：

1. 《自然语言处理综述》重点读第3、5章

2. 术语标注先抓核心概念，再扩展边缘

3. 遇到问题，先自己查，再问。提问时附上思考过程。

4. 保持你整理笔记的习惯，那是你的优势。

最后一行，是一个代码片段

林晚晴看了很久。

然后她打开术语表文档，开始工作。

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，眼镜后的眼睛，清澈而坚定。

而此时此刻，工程楼的某扇窗户后，江屿站在黑暗中，看着宿舍楼的方向。

手机屏幕亮着，显示着那个“新闻系观察者”的帖子。

他看了很久，然后关掉屏幕。

月光落在他肩头，温柔如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