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州艺术大学的迎新夜，喧嚣隔着三层楼的距离，模糊成一片暖黄色的光雾。

旧画室里只开了一盏夹在画架上的台灯，林晚星坐在高脚凳上，炭笔在粗糙的纸面摩擦出沙沙的声响。窗外是九月的夜，梧桐叶的影子被路灯拉长，投在斑驳的水磨石地面上，像一池碎墨。

她画的是校园的夜景——图书馆的尖顶、蜿蜒的小径、远处宿舍楼星星点点的光。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。笔尖停驻，她盯着画面中央那片过份整洁的空白，那里本该有个人影，或者至少，一点生命的痕迹。

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。

屏幕亮起，“父亲”两个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。晚星盯着看了三秒，才按下接听。

“到了吧？”父亲林建国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，背景音里有孩童的啼哭和电视广告的喧哗，“宿舍怎么样？跟室友处得来吗？”

“还好。”晚星说，目光重新落回画纸。

“陈阿姨说，她侄子也在宁州读大学，金融系的，改天你们见见。年轻人多交朋友。”

炭笔在指尖转了一圈。晚星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继母陈丽柔和的声音：“晚星啊，艺术专业课业轻，有空多出去玩玩，别总闷着画画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生活费打你卡上了。”父亲顿了顿，“你妈那套画具……我收在地下室了，占地方。你需要吗？”

晚星的手指收紧，炭笔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

“不需要。”她说，“我用学校的。”

通话在一种默契的沉默中结束。晚星放下手机，屏幕暗下去的瞬间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——苍白的脸，过于清澈的眼睛，以及嘴角那抹习惯性向下抿着的弧度。

像母亲。

她推开画板，走到窗前。旧式的木框窗吱呀一声打开，夜风涌进来，带着青草和远处烧烤摊的味道。楼下的小广场上，新生们围成圈唱歌，吉他声断断续续。欢乐是他们的，而她只是观众，永远隔着一层玻璃。

就在这时，她看见了那只鸽子。

它蜷在路灯下的草丛里，翅膀以不自然的角度折着，灰白的羽毛上沾着深色的污迹。每一下挣扎都微弱而徒劳，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子。

晚星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——该打给谁？学校的保卫处？动物救助站？她甚至不知道宁州有没有动物救助站。

正当她犹豫时，一个身影走进了光圈。

是个男生。

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，肩上挎着一个方正的黑色背包。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晚星注意到他的步伐——稳定、快速，带着某种目的性。他本已走过鸽子，却突然停住，退后两步，蹲下身来。

晚星屏住了呼吸。

他放下背包，从侧袋取出一个小巧的急救包。动作流畅得像是做过千百遍。他先是用手机的手电筒检查鸽子的伤口，光线在他指尖流淌，照亮他专注的侧脸——高挺的鼻梁，微抿的薄唇，额前碎发落下浅浅的阴影。

晚星看不见他的眼睛，但她能想象那双眼睛此刻一定冷静而清明。

他戴上了随身携带的一次性手套，从急救包里取出棉签、碘伏、一卷绷带。处理伤口时，他的手指异常稳定，即使鸽子因疼痛而抽搐，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颤抖。他低声说了句什么，声音太轻，晚星听不清，但那语调是温和的。

一种奇异的温柔。

晚星不自觉地向前倾身，手撑在窗台上。她的画架就在身后，炭笔还搁在未完成的画纸上。她应该回去继续画的，但此刻，她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个路灯下的场景里。

男生包扎的动作专业得不像普通学生。他用绷带固定住鸽子的翅膀，手法干净利落，最后打了一个精巧的结。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。完成后，他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轻轻托起鸽子，检查它的状态。

鸽子在他掌心安静下来，小小的脑袋转动着，黑豆似的眼睛映着灯光。

男生似乎笑了。

晚星看见他嘴角极细微地上扬，那个弧度很淡，却在瞬间软化了他周身那种近乎冷峻的专注。他从背包侧袋取出一个小水壶，倒了些水在瓶盖里，凑到鸽子喙边。鸽子小口啜饮。

这个细节击中了晚星。

她见过太多人对流浪动物的怜悯止于一声叹息、一次投喂，或是朋友圈的转发。但眼前这个人，他在深夜里为一只受伤的鸽子停下脚步，清洗伤口，固定断翅，还给它水喝。这是一种深入细节的、沉静的善良。

她忽然很想画他。

这个念头来得突兀而强烈。晚星转身回到画架前，抓起炭笔，在新的纸页上迅速勾勒。线条最初是凌乱的，但很快就找到了方向——他蹲姿的轮廓，低垂的颈项线条，托着鸽子的手掌弧度。她没有画细节，只捕捉那种姿态，那种在昏黄光晕中凝固成剪影的专注。

笔尖飞快移动，沙沙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。

等她再次抬头时，男生已经站起身。他将鸽子小心地放进一个临时用围巾铺成的“小窝”里，放在路灯基座旁干燥的地方。他收拾好急救用品，背上背包，似乎准备离开。

但他顿住了。

他抬起头，目光直直投向晚星所在的窗口。

那一刻，晚星的心脏骤停。

画室的灯只开了那一盏，她在光里，他在光外的夜色中。四层楼的距离，她不确定他是否能看清她的脸，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——平静的、带着一丝探究的。

时间被拉长了。楼下新生的歌声飘上来，某个音唱跑了调，引起一阵哄笑。晚星却什么也听不见，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，在耳膜上敲出慌乱的节拍。

他看了多久？三秒？五秒？

晚星僵硬地站在原地，手里还握着炭笔。她应该移开视线，或者干脆拉上窗帘，但她做不到。某种无形的力量将她钉在原地，让她迎向那道目光。

然后，他轻微地点了点头。

只是一个极其简短的示意，近乎礼貌性的。晚星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。但下一秒，他已转身，步伐依旧稳定，很快消失在梧桐树影的深处。

光晕里只剩下那只被妥善安置的鸽子，以及地上那个小小的、用围巾做成的窝。

晚星猛地后退一步，背脊撞到画架。画架摇晃，炭笔盒“哗啦”一声打翻在地，黑色的碎屑溅了一地。她顾不上收拾，冲到窗边，“砰”地拉上窗帘。

黑暗瞬间吞没画室，只有台灯在画纸上投下一圈昏黄。

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大口喘息。掌心全是汗，炭笔灰黏在指尖，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。心跳得太快，撞得胸腔生疼。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对视，为什么会有这样剧烈的反应？

晚星闭上眼，那个画面却更加清晰——他抬头的那一瞬间，灯光恰好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，还有那双眼睛。她终于看清了，是深褐色的，像秋日沉积的潭水，平静之下有她看不懂的深邃。

冷静点，林晚星。她对自己说。他只是个陌生人，一个恰好善良的陌生人。你们不会有交集。

她摸索着打开手机，屏幕亮起，壁纸是她自己拍的一张星空图——那是去年夏天在郊外写生时拍的，银河横跨天际，星子碎钻般洒落。她盯着那片星空看了很久，呼吸才渐渐平复。

走到画架前，她掀开窗帘一角，楼下路灯旁，鸽子的小窝还在，但男生已经不见了。夜色重新归于平静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她坐回高脚凳上，目光落在刚才匆匆画下的那幅素描上。

炭笔线条潦草却充满力量，男生的姿态被她捕捉得意外准确。尤其是那只托着鸽子的手，稳定而温柔。晚星凝视着画面，忽然拿起橡皮，小心地擦去一些多余的线条，让轮廓更加清晰。

然后，她在画纸的右下角，用极细的笔尖写下两个字：

星屑

合

收拾画具时已是凌晨两点。迎新晚会散了，校园重归寂静。晚星将炭笔一支支收回盒子，擦干净画架，最后才小心地取下那幅《星屑》。

她没有将它放进平时的作品夹，而是从背包内层取出一个旧的牛皮纸文件夹。文件夹已经很旧了，边角磨损，里面空空如也——这是她原本打算用来存放新学期重要作品的。但此刻，她将《星屑》平整地放进去，合上扣子。

文件夹的封面，她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：

宁州·初秋

做完这一切，她关掉台灯，画室陷入彻底的黑暗。晚星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再次走到窗边，轻轻掀开窗帘一角。

路灯下的鸽子窝还在。

那只鸽子似乎睡着了，小小的身体在围巾里微微起伏。晚星看着它，忽然想起男生低头照料它时的神情。那种专注，那种沉默的温柔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，在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荡开了一圈涟漪。

手机又震动了一下。

是苏晴发来的消息：“还在画室？我带了宵夜，马上到。”

晚星回复：“好。”

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，夜空无云，几颗稀疏的星子挂在天际，暗淡却固执地亮着。她锁上画室的门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。楼梯间的感应灯随着她的步伐逐层亮起，又逐层熄灭。

回到一楼时，她忽然停住脚步，转身望向医学院的方向。

两校只隔着一片人工湖，从艺大的旧画室窗口，其实可以望见医大实验楼的几扇窗户。此刻，那些窗户大多暗着，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，像悬浮在夜色中的萤火虫。

他会在其中一扇窗后吗？

这个念头让晚星自嘲地摇了摇头。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，不知道他的专业，除了那惊鸿一瞥，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。

但当她走出大楼，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时，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炭笔的触感，以及画下他轮廓时，笔尖在纸面上流淌的温度。

苏晴提着烧烤袋从远处跑来，短发在风中飞扬：“饿死我了！你怎么又画到这么晚？”

“没事做。”晚星接过袋子，香气飘出来，她却没什么胃口。

“迎新晚会可热闹了，你没去真可惜。”苏晴喋喋不休地说着见闻，晚星安静地听着，两人并肩朝宿舍楼走去。

路过那盏路灯时，晚星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。

鸽子窝还在原处。围巾是深灰色的，质地看起来很柔软。鸽子似乎醒了，小脑袋动了动，黑眼睛在夜色中反着微光。

“咦，这什么？”苏晴也注意到了。

“有人救了只受伤的鸽子。”晚星说。

“哇，这么细心？”苏晴蹲下来看了看，“包扎得挺专业啊，像是医学生的手笔。”

医学生。

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想起他急救包里的物品，他处理伤口的手法，那份冷静和精准。苏晴说得对，那不是一个普通路人会有的专业。

“走吧，凉了不好吃。”苏晴起身挽住她的胳膊。

晚星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窝，忽然轻声说：“它叫什么名字呢？”

“嗯？谁？”苏晴不解。

“那只鸽子。”

“鸽子还要名字？”苏晴笑起来，“你呀，总是想些奇怪的东西。”

晚星没再说话。两人走进宿舍楼，感应灯亮起，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。苏晴还在说着什么，晚星却有些心不在焉。

回到寝室，另外两个室友已经睡了。苏晴打开台灯，两人坐在小桌前吃宵夜。晚星咬了一口烤馒头，味同嚼蜡。

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手机上。屏幕暗着，但那张星空壁纸仿佛就在眼前。星屑，她给那幅画取的名字。那个男生，就像偶然坠入她视野的星屑，光芒短暂却灼人。

吃完后，晚星洗漱完毕，爬上床铺。窗帘没有拉严，一缕月光漏进来，照在她枕边的旧牛皮纸文件夹上。

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拂过封面“宁州·初秋”那几个字。

然后，她翻了个身，面向墙壁。黑暗中，她闭上眼，却看见那双深褐色的眼睛，在路灯的光晕中抬起，平静地望向她。

那一瞬间的对视，像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。

晚星不知道它会不会发芽，不知道它将长成什么。她只知道，在这个寻常的秋夜，在宁州艺术大学旧画室的窗前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轨迹。

窗外，夜风拂过树梢，梧桐叶沙沙作响。

路灯下，受伤的鸽子在柔软的围巾窝里动了动，发出一声细微的咕鸣。

而远处医学院的实验楼里，某一扇亮着的窗户后，沈叙白刚刚结束一轮细胞观察。他摘下手套，揉了揉眉心，走到窗边透气。

夜色深沉，艺大那边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。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某栋楼的顶层——几个小时前，那里有一扇窗亮着灯，窗后似乎有个身影。

他没看清她的样子，只记得那扇窗，以及窗内那团温暖的光晕。

手机在这时震动，屏幕亮起，一条新消息来自“周晚晚”：

“叙白，我下个月回国。”

沈叙白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，没有回复。他关上手机，重新戴上手套，回到显微镜前。

但在他转身的瞬间，窗外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，尾焰短暂地亮了一瞬，随即湮灭在无尽的夜色里。

像从未出现过。

却又真实地燃烧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