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，像一场微型的雪。

林澈猛地睁开眼。

耳畔是熟悉的、略带嘶哑的讲课声，鼻腔里充斥着陈旧木桌椅、劣质粉笔灰和少年人汗味混合的复杂气息。他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，定格在黑板上一道已经淡去的三角函数公式上——余弦定理，旁边还用彩色粉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。

“所以这个角C的度数，谁能告诉我？”

　　数学老师老陈的声音像隔着层水传来，嗡嗡作响。

林澈僵硬地转动脖颈——左边，同桌张浩正趴在摊开的数学书上睡觉，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口水，鼾声轻微而有节奏；前排，几个女生偷偷传着纸条，后颈碎发被风扇吹得微微晃动；窗外，2005年初夏的阳光正烈，操场上有体育课班级在跑步，红色的塑胶跑道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。

一切都真实得可怕。

不，不是可怕。

是……荒谬。

林澈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——那是一双属于少年的手，指节分明，皮肤紧绷，没有长期握笔留下的厚茧，更没有那道三年前在瑞士滑雪时留下的浅疤，指甲修剪得很短，边缘还带着点墨水渍。

他又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腿。

清晰的痛感炸开，不是梦。

心脏开始疯狂的在胸腔里跳动，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。血液在耳膜里奔涌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，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声响。林撤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，不得不死死抓住桌沿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冷静。

林澈，冷静。

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。

林撤用他那四十岁执掌千亿帝国的定力，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，只剩下最原始的生理性恐慌。

他做了三个深长的呼吸——这是他在商战最激烈时用来平复心率的方法——然后强迫自己开始观察。

课桌右上角贴着的课程表，字迹工整得有些幼稚。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物理……周五下午第三节，数学课。桌肚里塞着几本卷了边的习题册，最上面那本是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：数学篇》，封皮上的卡通人物咧着嘴傻笑。

他的目光扫过讲台旁的日历。

2005年，6月3日。

那个数字像烧红的铁，烙进他的视网膜。

2005年。6月3日。

距离高考，还有……三个月零四天。

距离母亲查出肝癌晚期，还有两个月十七天。

距离家里那笔要命的债务爆发，还有一个月零九天。

距离他因为自卑和怯懦，永远错过前排那个扎着马尾的背影——还有，整整一生。

林澈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。
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，目光越过三排课桌，落在一个清瘦的背影上。

苏晚晴。

她坐得笔直，白色的校服衬衫洗得有些发白，但熨烫得十分平整，马尾辫用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，露出白皙的后颈。此刻她正微微侧头，专注地看着黑板，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，落下工整的字迹。

就是这样一个背影，在他前世的梦里，出现了整整二十年。

二十年间，他从建筑工地的小工爬到科技帝国掌门人的位置，身家千亿，媒体冠以“商业先知”、“时代弄潮儿”等无数光环。

可只有他自己知道，每个深夜从应酬场回到空荡荡的顶层公寓，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灯火时，心里那块地方始终是空的。

那块空，就始于2005年夏天的这个教室，始于他没敢送出去的情书，始于母亲病重后他狼狈退学的那个雨天，始于听说她被家里安排联姻、嫁给一个浪荡公子后抑郁而终的消息……

　　“林澈！”

　　老陈突然拔高的声音像一记鞭子，抽散了林澈翻涌的回忆。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，包括前排那个背影也微微侧身，露出小半张清秀的侧脸。

“发呆发一节课了？”老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，粉笔头在讲台上敲了敲，“来，你来说说，这道题选什么？”

　　黑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选择题，关于三角函数图像平移。

林澈甚至没看清题干，但答案已经本能地从他嘴里吐出来：“C。向右平移π/3个单位，纵坐标不变。”

　　教室里安静了一瞬。

老陈挑了挑眉，有些意外。这道题是去年某市联考的压轴题，难度不小。“为什么？”

　　“原函数y=sin(2x+π/6)可化为y=sin[2(x+π/12)]。”林澈的声音出奇地平稳，尽管他的心脏还在狂跳，“要得到y=sin2x，需要将x+π/12变为x，即向左平移π/12个单位。但题目问的是图像上点的移动，点(x,y)在变换后对应(x-π/12,y)，所以图像整体是向右平移π/12……不对。”

　　他忽然停顿，眉头微皱。

老陈嘴角露出一点笑意：“继续说。”

　　林澈闭上眼，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不是关于这道题，而是关于更庞大的东西。

2005年，他十七岁，高三，成绩中游，对未来一片迷茫。

但现在的他，身体里装着的是四十五岁的灵魂，一个在华尔街和硅谷都留下过名字、亲手搭建起商业帝国的灵魂。

高等数学、线性代数、概率统计……这些知识早已融入他的思维本能。

“我错了。”林澈重新睁开眼睛，目光清澈，“应该选B。向右平移π/6个单位。”

　　“哦？”老陈来了兴趣，“说说看，怎么又改口了？”

　　“我忽略了系数2。”林澈站起身，这个动作让他有些恍惚——身体轻盈得不像话，没有常年伏案工作导致的腰肌劳损，也没有应酬过度留下的脂肪肝负担……“设平移后为y=sin[2(x-φ)+π/6]=sin2x，则2(x-φ)+π/6=2x+2kπ，得-2φ+π/6=2kπ。取k=0，则φ=π/12。但这是自变量x的变换量，图像平移量应该是φ=π/12。由于原函数周期是π，平移π/12相当于向右平移(π/12)/(π/2)=1/6个周期，即π/6个单位。”

　　他一口气说完，教室里鸦雀无声。

张浩不知何时醒了，张着嘴看着他，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
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低头快速验算，然后露出恍然又惊讶的表情。

老陈也怔了怔，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。

最前排，那个背影已经完全转了过来。

新人新书，请多指教。